塞戈维亚自传《吉他与我》
分类: 學術長廊  2018-11-12 11:30  浏览量: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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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传记为塞戈维亚撰写并曾经用西班牙文和英文灌录过A Centenary Celebration.本文译自Guitar Review;感谢Guitar Salon授权。当初拿到塞戈维亚的这部自转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否能翻译得好。但是随着一篇篇的稿子从手下完成,我的信心越来越足,而且对这位吉他大师深怀感佩。塞戈维亚对吉他的执着与热情,对单调枯燥练习的忍耐力,都是我在翻译这部作品前所未了解的。大师对吉他的感情体现在他的文字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把其中的其中的情绪表达得贴切精当,但是每次深夜翻译时被大师的情怀和文字吸引,爬格子不知不觉便到天明,依然久久不能入睡。我想,除了天才,勤奋是使人进步的第一要素。

塞戈维亚自传《吉他与我》

从文艺复兴时期吉他在欧洲宫廷里处于垄断地位到十九世纪吉他衰退为沙龙乐器,这件乐器的确历尽沧桑。而现在,世界各主要的音乐学院里都已经有了古典吉他专业(如茱莉亚音乐学院、英国伦敦皇家音乐学院,中国的中央音乐学院等),有了一大批具有世界声望的古典吉他演奏家,一大批世界著名的作曲家也纷纷位吉他创作乐曲,吉他音乐进入了第二个黄金时期,这里不能不提到一位振兴这件美妙乐器的音乐家--塞戈维亚。 塞戈维亚有很多地方与卡萨尔斯极其相似,他们都是西班牙出生的艺术大师(在西班牙,卡萨尔斯、塞戈维亚、毕加索并列艺术届三大国宝),卡萨尔斯通过自己的独特音乐和人格魅力振兴了大提琴音乐,塞戈维亚也是靠一己之力振兴了古典吉他音乐。他们都改进了所演奏乐器的技法,他们在艺术上的成就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伟大的小提琴演奏家克莱斯勒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弦乐演奏家只有两位:卡萨尔斯和塞戈维亚"(事实上当然不止,但是他们在各自乐器领域的地位却无人可以类比)。以下就简要介绍一下塞戈维亚大师的生平:

塞戈维亚1893年出生于西班牙,他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音乐家之一,也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古典吉他大师,他以非凡的天才,坚定的决心与不懈的努力克服了世人对吉他极深的偏见,使吉他作为高雅乐器与钢琴、小提琴等同样被人们广为接受。塞戈维亚三岁时寄养在伯父家。他的伯父鼓励他学小提琴,但是塞戈维亚却为吉他美妙的音色所动,并不顾家人的反对,开始自学吉他。他一开始就体现出极高的艺术天分,以至于西班牙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大师力劝他改学小提琴,并保证他能一举成名,但是塞戈维亚说,小提琴在历史上也曾经为人漠视,正是通过一些小提琴大师的不懈努力小提琴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而我,也要努力使吉他获得应有的地位。16岁那年,塞戈维亚辍学决定终身致力于吉他事业。同年他在格拉那达艺术中心举办了生平第一次独奏音乐会(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因为当时艺术中心的负责人认为吉他没有资格上台演奏。而现在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著名音乐厅没有古典吉他的声音)。由于经济拮据,他没有自己的演奏会用琴,所以不得不向著名吉他制作家拉米列斯借琴,拉米列斯在听完塞戈维亚试奏之后,说了一句著名的话:“年轻人,我不想把吉他借给你,我要把它送给你,希望你用它来征服世界吧!"从1920年1935年间,塞戈维亚在伦敦、巴黎、莫斯科等大城市举办音乐会并努力推广吉他艺术,他所改编的巴赫的”恰空”曾在巴黎音乐界引起极大的轰动,1924年四月7日的音乐会,法国作曲家杜卡斯、西班牙作曲家法falla以及得彪西夫人都到场观看并给予高度的评价。当时的评论写到“塞戈维亚维为音乐公众发现了吉他”。在他获得广泛的承认同时,吉他的地位也由此逐渐上升。1928年,他远渡重洋到美国演出,所到之处无不刮起一阵吉他旋风。塞戈维亚还积极鼓励知名作曲家为吉他谱曲,第一位做出反应的是西班牙著名作曲家托罗巴,随后,不断由著名作曲家作曲题献给他或他的学生,这些作曲家包括:图里纳、卡斯泰罗-泰岱斯科、albert Roussel、Falla、罗德里戈、布里顿、沃尔顿、武满彻、阿诺得、庞塞、维拉洛伯斯、普列文等。

塞戈维亚一生给自己定下四个目标:

1.把古典吉他合演奏时不必多费脑子、娱乐性的民间吉他区分开来。

2.赋予吉他一整套高质量的,由经常为交响乐团、钢琴、小提琴等器乐谱曲的专业作曲家创作的,具有真正艺术价值的曲目。 3.通过全球旅行演出使全世界爱好音乐的听众了解吉他得美。从1924-1961,塞戈维亚每年的主要演出平均在100场左右,直到93岁是每年竟然还演出50场左右,还不包括到全世界各地的讲学。

4.要让世界各主要音乐学院、音乐专科大学、综合大学设立吉他专业。

而今,塞戈维亚通过他和他的继承者们的努力,基本上已经做到了以上四点。

塞戈维亚一生曾获得很多崇高的荣誉:西班牙圣地亚哥大学向他颁发了哲学、文学博士学位;1972年,英国牛津大学授予他“音乐博士”称号;1980年,他获得了被视为音乐诺贝尔奖的“音乐生命奖”。1981年被西班牙国王授予侯爵爵位;1985年获得联邦德国慕尼黑的“西门子音乐奖”,这是德国的最高音乐奖项;1985年,西班牙为塞戈维亚立铜像,同年他受教皇保罗二世的接见并为教皇演奏亨德尔的《阿莱各雷多》,教皇听后对他说:“我的伟大的孩子,为了神的博大的光荣继续演奏吧”。 987年6月2日上午,塞戈维亚仍在练琴,下午二时在看电视时平静地离开人世。

由于时空的限制,我手下的这部自传草稿,不可能象一条滔滔不绝的记忆长河涵盖我的全部,相反,它倒象一条由小小的湖泊组成的链条,将我过去的生活片断件件串起。我希望读者能够容忍人物、主题、与场景上频繁和突然的变换。虽然这篇叙述有点喋喋不休和杂乱无章,但有两个主题始终贯穿全篇,那就是:吉他和我…… 利那里斯是我的摇篮,它是安达露西亚景致最平淡的小镇之一。在采矿的那几个世纪中,环绕这片地区的大部分土地被慢慢地荒废了。你必须走很远才能再次发现安达露西亚的乡村秀色,或者参观邻近的村镇才能再次体察古老的庄园生活并领略历久年深的教堂及宅第中体现的辉煌文化遗产。象尤比达和贝扎这样距离不远的小镇就属此列:人口不多,但居住的都是高贵而充满艺术氛围的人家。利那里斯则没有这种美,那里的人们从土壤的深处发掘财富,然后到其他地方去享用。 我降生于利那里斯。在格拉那达我试图观察生命的全部美丽和欢乐。在那里,所有的艺术家,不管是画家,诗人,还是音乐家,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培育造物主在他灵魂深处播下的神圣种子。以摩尔文明为代表的多种文明,在格拉那达留下了他们从前统治地位的证明。周围乡村的自然景观,使得那些代表摩尔人的优雅和权力的纪念碑更增美丽,而在辽阔慵懒的平原上,沿着地平线绵延起伏的山峦则使得景色本身显得更加高贵。远处锡拉·内瓦达山脉的高峰眺望着格拉那达,并为它送来一缕凉风,好似是为了稍稍缓和一下格拉那达的热情,而溪流则从融化的积雪中涌出。阿拉伯人非常善于利用这些富饶资源,他们不仅使土地变得肥沃,种植了植物和鲜花,并且使格拉那达拥有了一个淙淙的精灵,人们在夜间可以听到它温柔地吟咏。在格拉那达的任何地方都轻飘着波涟的荡漾之声,但是这声音只有在阿尔罕布拉的树林中才最为流畅甜美:潺潺的水声应和着古老而茂盛的树木的低吟,伴随着夜莺的热情歌唱。小时候我就习惯在那里一呆几个小时,在心醉神驰中倾听。我的整个灵魂都与音乐共鸣,但那时的格拉那达并没有什么优秀的老师来导引我的兴趣使之向音乐厅所接受的乐器发展。我的经历的确非常曲折。我曾经尝试过钢琴,但是演奏它的那些人是如此低劣以至于后来这种乐器被一位讽刺诗人描述为“由于牙齿被钻孔而大叫的长方形怪物”。至于小提琴和大提琴,我也是同样一窍不通。然而吉他,即使在人们粗糙的手中也能发出甜美而有说服力音色的吉他,吸引并感染了我。 我试图结识最好的弗拉门哥吉他手,但是随着我心中日益坚信吉他这样一件美好的乐器,定和其他乐器一样拥有大量珍贵久远的文献史料,我逐渐发现我必须强行让自己忘记他们所教授给我的东西。在长时间的查寻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些阿卡斯,索尔,和泰雷加的作品。 凭着我当时对视唱练耳仅有的一点贫乏概念,我几乎无法阅读我找到的那些乐谱,所以我耐下心来努力充实自己的知识。由于我家庭的反对,寻师、求学、或者任何其他通常的学习途径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我偷偷地找到一套视唱练耳法和一本音乐理论的书籍,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学习。通过不懈的努力,我的视奏能力大为提高,并由此开始了我的自学生涯。从那时起,我既是自己的老师,也是自己的学生,这二者的联系是如此紧密持久,纵然是生活中最严峻的考验,也只能使它们的联结更加巩固……我的一个邻居发现了我对音乐的热情,并决定扶植它。我继续着我的在校学习,并且几乎每天都请求我的家人允许我到邻居家种植着很多古老树木的花园里做作业。得到他们的允许之后,我便把自己关在我的恩人家中一间小小的斗室里。那间屋子里存放着一把我在贝尼托·费莱尔的作坊买的一把崭新的小吉他,那是我节省了下午用来吃零食,逛剧院,或其他属于青年人的奢侈活动的钱而购买的。通过对我的手指的漫长训练,使它们能够将写在纸上的音符塑造成音响和听觉上的愉悦,以及通过吃力的阅读达成的流畅和谐的协调性,这些对于我来说,无异于参加一个诸神的节日盛典……时光荏苒,艾萝莎谨慎地提醒我光阴飞逝。艾萝莎是个比我稍大的女孩儿,但是对于我的职业热情和能力具有非常敏锐的感觉。慢慢的,她提醒我的时间越来越早,而让我离去的时间则越来越迟,直到她觉得我的心灵对于艺术感染力的体验就象接受天然情感的温馨一样容易顺畅。这是我的第一次情感经历。这位老师当时二十三岁,而我还不到十二岁……时光流逝,几乎自我出生就一直抚养我的叔叔和婶婶去世了。虽然那时把吉他当作终生职业的想法还没有在我的思想中完全成型,我已开始正规地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吉他上。邻居们听到我的演奏并为我鼓掌喝彩,他们都惊异于吉他所具有的丰富表现力,但同时他们也因看到我功课的荒疏而责备我。虽然有人承认音乐才是我的真正职业,甚至觉得我应该继续下去,但他们都无一例外的认为我的选择是错误的:吉他是一件没有前途的乐器。“人们都知道萨拉萨蒂,还有那位刚刚来过格拉那达的著名德国钢琴家。但是吉他手除了在小酒馆里,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享有盛誉?”那时我和祖母住在花园中的一套赏心悦目的大宅子里,格拉那达人把那个花园叫做卡门花园。它位于阿尔拜新,从我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到阿尔罕布拉宫的轮廓。在春天炎热的夜晚,我会在那里呆上几个小时静静瞑想。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本由安赫尔·伽涅维所作的名为《格拉那达》的书。这本书令我神魂颠倒,它勾起了我了解作者生平及其早夭原因的欲望,于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就把我介绍到伽涅维近亲的家中。我带着极大的热情提及了这本书,并对其风格魅力大加赞赏。我说我非常赞同作者关于这座城市的悲惨变迁、以及现在如何从废墟和人们的淡漠中拯救它的看法。这使得我和他们全家在心灵上得以靠近。他们的女儿叫恩卡娜馨,是一个典型的安达露西亚人。她优雅,漂亮,活跃,好象心里总是有只小鸟蹦呀蹦,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淘气而善意的神情……她父亲在和我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就让她演奏吉他,这使我颇感意外。但当我带着愉悦的心情听完她的演奏,拿过吉他开始弹奏的时候,就轮到他们大吃一惊了。恩卡娜馨弹的是流行的安达露西亚风格的音乐,就是弗拉门哥音乐,而他们听我演奏的则是泰勒加的一则烂漫小品——《阿拉伯随想曲》。这首曲子在我当时的演奏曲目中是一项里程碑式的成就。音乐联结了两颗心灵,就象一个符尾将两个音符联结起来一样。那晚道别的时候,我比通常人微微更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稍稍迟疑了一下。我感到她对我轻按的回应,一股火热的电流沿着我的胳臂传来……从那晚开始,我对安赫尔·伽涅维产生了一种新的奉献情结……我们深爱着彼此,虽然我们爱情的天空总是充满了暴风雨。她比我年长八岁,而这种年龄差异困扰着她。但她是第一个预见到我将来会成为艺术家的人。虽然我并不怀着象她那样灿烂的期望,但我喜欢听她提及于此;女性的声音总是为我带来关于我命运的神秘暗示。我渐渐闻名于格拉那达,并在艺术家中心和那些雕塑家,画家,新闻撰稿人,以及音乐家结成了朋友。他们都对我出奇的和蔼,并且他们每个人都使我的朋友圈继续扩大,但我用来完成学业获得学位的时间则越来越少。任何一个明白事理的人都想的到我现在并没有摆脱责备的阴影,我的未来也并非绝无坎坷。我的祖母有着同别人一样的疑虑和担心,“他整天就是弹吉他,有时是自己一个人,有时是和他的朋友!”她总是对人惊恐的感叹。恩卡娜馨最终向家庭的担忧倒戈投降了,我们也只好结束了这段恋情。其父劝服她说,只有嫁给一个富有的求婚者才能使家庭摆脱贫困。她接受了这种牺牲。就在婚礼前夕的一个夜晚,我决定为她弹奏一首小夜曲。凌晨两点钟,我坐在她阳台的下方,我的吉他在冬夜月光的银色沉默中响起……我带着沁人的忧伤弹奏着,眼睛却不离她那紧闭的百叶窗。在弹了三、四首之后,我似乎看到窗棂后有一个影子。正当我感情激荡地等待恩卡娜馨的面庞出现的时候,一个受我困扰而失眠的可怜邻居不耐烦地大叫:“上帝可怜我!你就不能把弦调准些并弹点儿欢快的东西?!”叔叔和婶婶留下来的少量遗产不久就花完了,我不得不和我的祖母分开。她去麦拉加与她的女儿、属于圣·伯那德阶层的葛楚迪丝同住,而我则到科尔多巴找我的母亲。我的叔叔唐·爱杜阿多塑造了我的性格,他是一个贵族气、有教养的正直绅士,我的记忆中充满了对他的崇敬。我发现自己很难适应自己家庭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我的兄弟更让我不能容忍,所以没过几个月我就租了一间小屋并把我的所有家当,包括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的吉他,乐谱和书籍,都搬了过去。在这样简陋而狭小的斗室里,我却感到自由和快乐。我马上开始广交朋友。唐·费明·加里多是一个闻名于格拉那达的医师,他把我来到科尔多巴的消息告诉了他的近亲唐·汤姆斯——一个业余吉他爱好者,令人嫉妒的是,他拥有好几部泰雷加的手稿。他对我展示了他的宝贝,这不仅扩充了我的保留曲目,同时也激励我进行进一步的强化练习。在练习中遇到的新问题促使我更加系统而有效地改良我的技巧。对于每个艰难乐段,我都创作一个新的练习,有时是针对左手的,有时是针对右手的,有时是同时针对双手的。我通常并不把我选择的主题当作是某一特定作品的一部分,而是把它提升为更高水平的练习,这为我将来克服更具普遍性的难题铺平了道路。 当我倦于练琴和阅读的时候,我就出去散散步,让我自己有机会来熟悉城里无数源于罗马教、基督教和阿拉伯的美丽景致。科尔多巴是如此古老以至于让人觉得它有点死气沉沉。到处都显得静谧、诗意、深沉。除了几条主要的干道,所有的街道都狭窄而蜿蜒。房屋构建的很近,好象是年迈的妇人互相扶持着支撑世纪的重负。通过装有铁栅栏的门口,我经常可以瞥见漂亮宽敞的天井。那些天井里到处是植物,鲜花,小鸟,和喷泉,简直就象是天堂里的花园,有时甚至可以看到穆罕穆德赐给那些忠实的信徒的天堂女神。在离清真寺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特拉扬门(特拉扬是生于科尔多巴的罗马皇帝)和跨越了千百年的罗马古桥,它们俯视着瓜达奎维尔河静静流淌如今所有善良的科尔多巴人,仍保留了塞内卡时代的传统,他们总是用简洁明了的语言来表达思想。大约在两千年前,一个富有的科尔多巴人曾经收留了一个年轻人。当这位客人口口声声总是说自己如何如何的时候,他的贵族主人就会作个手势来限制他的喋喋不休:“保持沉默,这样我才能了解你。”不久前去世的著名斗牛士格里塔曾经被人问起“您觉得谁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斗牛士?”“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他回答说,“我之后嘛,没人能敌;再往后,也许是拉加提卓……”我的一个新朋友带我来到M家的府上。这家人包括包括一位病兮兮、爱唠叨而又心不在焉的先生和他的三个侄女,艾尔维拉,华妮塔,和劳拉(年龄由大到小)。老大在一家音乐学校教钢琴;老二管理家务,偶尔在空闲的时候用小提琴拉出些类如猫泣的调调;劳拉是最温柔漂亮而烂漫多梦的一个,她跟随大姐学习钢琴。音乐虽不能唤起她灵魂中诗意或情绪的共鸣,但确实带给她某种浅显而短暂的快乐。她深绿色的眼眸,对于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光芒,而她的小嘴,总是充满了明快而甜蜜的微笑,或者有时带着点蒙娜·丽莎般难以察觉的狡黠。虽然男主人从一开始就对我表现出强烈的不友好,那几个姑娘倒是与我挺合得来,因此我拜访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劳拉比别人更加吸引我,也正是由于她,我才懂得学习具有如钢琴一样繁复训练方法的乐器意味着什么。彼时我才明白,同任何一本钢琴技巧的书籍(不管是入门的还是高级的)所涵盖的练习种类和渐进级别相比,吉他的练习方法除了弗朗西斯科留下的一点点东西,简直可以说是一贫如洗。这不但没有让我感到沮丧,相反,这种醒觉让我对自己的乐器存在的问题燃起了新的兴趣。我仔细地观察了每一个练习的效能:它们是如何使手指协调运作的,以及它们对独立性,力量,和灵活性的训练。当我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我便将我的观察所得应用到吉他的技巧上。我带着难以言状的喜悦发现自己创作的这些练习同样可以增强手指的灵活性,弹性,和速度。有时,通过自己坚持不懈和刻苦练习所取得的成就感是如此巨大,我会暂停片刻来感谢上帝赐予我的帮助。所有的练习都被记录下来并编号,这样将来可以根据它们的用途进行编排并使其相互关联。我想告诉那些曾经耐心阅读这些练习的吉他演奏者,现在的老师和学生所用的全音阶及一些未发表的练习中所采用的指法,都源于那段时期。由于我对吉他的执着热爱并坚定不移地以此来指导我的学习,我后来从未觉得有必要对这些练习作任何的改动,而且经过多年的实践经验,我对早年这些作品的效果依然非常满意。当直觉受到求知欲的激发并服务于真正的才能时,往往可以缩短学习的历程。劳拉美丽的双手使我第一次聆听到贝多芬、舒曼、肖邦、布拉姆斯和门德尔松等人的作品。每当回忆起劳拉为我演奏这些大师作品的夜晚,我仍然会感动不已。她的手指在遇到艰难的乐句时会不自觉地显得滞重,而弹奏简单的段落时则象长上了翅膀;当然她纤小的脚也会经常忘记踩踏板,或者把重音放错了位置。不过无所谓……那些浪漫的和声似琼浆玉液般令我如饥似渴,它们带给我的迷醉似乎使我心中的欲望,悲伤,希冀,和企盼被一只归巢的鸽子带到无垠的天际。劳拉笑眯眯的眼睛温柔地注视我时会因为见到我的激动而变得迷离。我轻轻地叹息,知道并非是她触及了我内心深处的情感令我坐卧不安,而是她的眼睛天生带有一种属于音乐的诗般的神秘,引导我走向不为人知的地方……几个月过去了,我进步很快。那时我得到了一本由名叫希拉利昂·埃斯拉瓦的西班牙音乐教授所著的和声法,并且一口气就把它读完了。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独自研究。由于将连续的四音和弦应用到吉他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阻碍了我真正从理念的高度来理解和声。有时我拿起吉他单独地尝试每一个和弦,然后在脑子里将它和后续的和弦接起来……我费尽心力试图记住前面几个音的声音……心力交瘁的时候我就去找劳拉让她在钢琴上把音乐演奏一遍,我由此获得的是听到那些练习中的纯和弦时的喜悦。由于缺乏老师的明确指导,我经历了多少错误的开端和盲目的摸索呵!那时在我的艺术成长道路上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是我和路易斯·S的友情。他是个不错的钢琴家,对音乐具有敏锐的理解,快乐而无拘无束。他虽然年轻,却已身兼数职,而且是为远近所接受的艺术家。他的父亲怀着将他培养成世界闻名的钢琴家的殷切期望。为了让他多加练习,他父亲曾经定期把二十来个朋友召集到他家的天井里。这些人听了路易斯的演奏会盲目地鼓掌喝彩。怀着对知识的渴求,我发现路易斯是我通向复杂而奇妙的音乐王国的专家向导。我们一起浏览了巴赫、海顿、莫扎特的作品。带着某种迷信般的崇敬,我们反复研究巴赫无以伦比的大家风范。巴赫就象喜欢夸张的安达露西亚人所说的那棵大树:“如果它很高,那么就要两个人才能将它看全。当其中一人感到疲惫的时候,另外一人就接替他,从他停下的地方继续看,直到树的顶端……”我就象那仰望大树的第二人。当路易斯感到疲倦的时候,我就成为他的帮手,靠着这样的互助,我们得以窥见大师的壮丽和辉煌。海顿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健康而善良的天才,他没有那些愤世甚至恶毒的天才身上所具有的辛酸苦痛……还有莫扎特,他是我们纯真的上帝。每当我们偏离音乐旅途的时候,他总是以他春天般的优雅再度令我们陶醉,那种优雅和我们年轻的心情是如此相近。当我明白自己的乐器缺乏与之相应的杰出音乐作品时,我的心灵陷入了深深的忧伤之中。钢琴,从演奏曲目的广度来说,比其他任何乐器都更加幸运,并且是最中性而纯净的一种。它对于音乐,就象是一只晶莹透明的容器对于水一样;小提琴或者大提琴的音色使专为它们写的音乐加上了一层人性的温暖;管弦乐团演奏的音乐则象是一场色彩缤纷的豪雨。而吉他对音乐的浓缩和升华,就象把森林中几百种馥郁芳香浓缩提炼后收藏于一只小小的长颈瓶中。吉他的窘迫处境驱使我认真地为它寻求一种使其“语言”更深刻、表现力更广泛的的途径,这种语言应该超越它当时的处处受限的“方言”。这样,当人们需要用它来表现更广泛意义上的思想和情感的时候,它将应付裕如,因为其技巧空间的深度和广度已经大大增加。由于我和路易斯的友谊,我结识了一位来自塞维利亚的年轻贵族——拉菲尔·德·孟提斯。他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德国;更为奢侈的是,他跟随狄·阿尔伯特学习钢琴。那确实是一种奢侈——从那些课程的角度来说。虽然他对音乐有令人瞩目的天赋和感觉,但是他缺乏毅力,所以无法投入长期不懈才能有所成就的枯燥练习和苦行僧般的磨练过程。他的演奏简直就是反复无常的典型。他总是半途而废,对于艰难的乐段和随意的乐句更是象蝴碟掠花一样敷衍了事,而且他注重炫耀自己的熟练胜过展现自己的才能,以至于最终他耗尽了听众的耐性。但是,公正地来说,他对音乐所具有的批判性眼光非常精确,这使得他一下子就成了我们当中的权威。另外不容否认的一点是,他对每一位著名艺术家的演绎都非常熟悉,这是由于他以拥有很多艺术家的私人友谊为荣;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良好品味。德·孟提斯先生听到我在路易斯家中的演奏,立即以满怀热情的理由鼓励我离开科尔多巴,甚至将来走出西班牙。他的建议和邀请给我带来很多难眠之夜。在那之前屈尊来格拉那达和科尔多巴听我演奏的人们都是我的朋友或熟人,他们对我努力成果的评价缺乏足够的说服性。一般说来我乐于带给他们愉悦,当我感到他们并没有如我期望的那样享受我的演奏时,我倾向于质问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能力而不是怀疑我即兴组成且人数寥寥的听众群体对音乐的鉴赏力。此外,他们夸奖我的时候总忍不住对吉他作些小小的挖苦。他们都是如此。所以这件事在我的思想中引起了深深的骚动:我想听听一位居住在国外、虽然年轻但是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并具有权威性的音乐家来友善地评判我的演奏,而不附加任何贬低我乐器的言辞。我的内心深处涌起了这样一种信心,任何一位艺术家,不管他是多么投入,都不可能脱离这种信心而成功。我决意在上帝面前成为吉他的传道士,或者,更准确地说,成为她的夫君,我许下誓言要给她所需要的一切,这样,在将来,整个世界都将尊重她,并且以她应得的荣耀来迎接她……所有这些之外,我还将毕生忠实于她……我决定更大程度地放弃我的课业从而能够把更多的时间分配给吉他。我开始着手去实现第一个有实际意义而又颇具冒险性的设想:争取获得能帮我筹办第一场音乐会的一些朋友的资助。米格尔·塞隆是个慷慨但有些忧郁的贵族,我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告白书。他在回信中表达了他的兴趣并且说愿意作为我和格拉那达艺术中心的中间人。虽然我非常想听从拉菲尔·德·孟提斯的提议,但我还是放弃了在塞维丽亚举行首演的设想……我想先在有老朋友的地方碰碰运气,万一我失败了,他们的关怀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安慰;而如果我的首演成功,他们更是与我分享快乐的最好伙伴。另外,我心中还藏着一个秘密的期望:我希望恩卡娜馨在看到她关于我未来的预言开始变成现实的时候,能够分享那份胜利的喜悦……1910年,我吉他生涯中的第一场独奏会在格拉那达举行。那时我16岁,而并不是经常误传的14岁。我的演奏设于艺术中心,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整个节目由一些泰雷加的小品、改编曲,以及我自己的一些现今已经完全遗忘的作品构成。次日,当我在当地最重要的报纸《格拉那达卫报》上读到关于我音乐会的评论时,我感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展现在我的面前……我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并开始阔步前行……我回到科尔多巴,并于几周后来到了塞维丽亚。当一个旅行者进入这座优雅之都时,他体会到的那种具体而微的愉快是多么奇妙啊!甚至在他耳闻目睹之前,强烈的生命的喜悦感就渗透了他的身体,以至于他的心房象一匹快乐的小马欢腾跳跃!无庸多说,我首先就向拉菲尔·德·孟提斯表达了我的敬意。他热烈地迎接我的到来,并兑现了他在科尔多巴所作的真诚承诺。他邀集了塞维丽亚最著名的音乐家和他另外的几个朋友到他府上,而我,带着每一个年轻艺术家都无法抗拒的征服欲,为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演奏,有些曲目我甚至做了重复。(那次聚会的结果就是我得以在阿提尼奥第一次举办音乐会,以及后来在不同的剧院和私人府上举办音乐会,加起来共有15场之多。)在道别前去拿大衣时,我发现有人在我大衣翻领的扣眼中插了一枝娇艳的康乃馨。是拉菲尔的妹妹玛丽亚用她小小的手指把它插在了那里。她不愿出现在来听我演奏的人群中,而是独自躲在一个相邻的房间里聆听。她自己告诉我,那朵康乃馨是她给我的喝彩。次日我再度来到她家的时候,我立即就为她那安达露西亚言语中带有传奇色彩的魅力所吸引,我不知有多少令人欣喜的发现……一次又一次的打量她,我不禁想起一首歌曲,那好象是特地为她所作的:“……你用什么荡涤你的面庞,才让它显得如此美丽? ……我用清清的泉水洗脸,是上帝塑造了其余的一切……” 她就象塞维丽亚一样:绚丽的天空,深色的土壤,还有鲜花……而我对她和塞维丽亚的感情如出一辄……我在那里居住了一年,当她家里意识到我们的感情时,他们要求我们应该象那些正式宣布的恋人一样约束自己的行为,这就是说,我们必须隔着阳台上的栅栏进行交谈而不能面对面的直接谈话……安达露西亚的铁栅栏非常奇妙,与其说它起了分隔作用,倒不如说它使两颗心更加贴近,谨慎的母亲们却又装作对此毫不知觉……我们的爱情逐渐淡化……最终我让自己摆脱了来自洁拉尔达(所有塞维丽亚人心目中的情人)和玛丽亚(她是只属于我的优雅的洁拉尔达)的双重困惑……我我很遗憾不得不把这些记忆加以浓缩,而且略去了很多事件,也未能一一提及很多朋友的名字……但是我不能不提到米格尔·德尔·皮诺。他是一个真正的西班牙画家,同时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微妙敏感的人物,另外他还是个睿智而活跃的旋律狂(他甚至能在没有任何视唱练耳知识的情况下谱写赋格曲)。从塞维丽亚到马德里,以至到巴黎,伦敦,罗马,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现居地),不管在我春风得意的岁月还是消沉沮丧的关头,他都是我的亲密伙伴和忠实知己,他知道我在艺术道路上与个人生活中的荣辱起伏和矛盾冲突。我不把他称为我的顾问,因为我好象一个顽皮的格拉那达人,总是这样回复那些给予我忠告的人们:“请原谅,不过您并不必尝试给我忠告,我宁可自己犯些错误……”“尊敬的市长先生,

请不要把所有的窃贼都拘禁起来;因为您自己的女儿,就是一个偷心的人儿。”我在科尔多巴滞留了整整一年,饱受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的折磨与奴役。这双眼睛属于我那玲珑可人的洁拉尔达……玛丽亚·德·孟提斯。一张未用过的去往塞维丽亚的回程车票静静地躺在我的衣袋里,默默地见证着我所谓“坚定”决心的不堪一击。虽然如此,终于有一天,我和塞维丽亚之间的纽带不得不被强行扭断。对于从未体验过这座城市迷人气氛的人们,那种即将离开它的忧伤情绪是无法想象的。从我自己来说,在36年之后,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对于这段记忆依旧会涌起忧郁和惆怅。确实,塞维丽亚人由于我在他们的城市逗留了过长的时间而狠狠地惩罚了我。这其实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我是一个艺术家,而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消逝在远尘之中,只有在间隔了足够长的时间后才能再次出现在那些迷恋他的崇拜者眼前;而且他只能逗留很短的时间,只要他再次唤起人们由于他的离去而淡化的热情就足够了。周游四方的兄弟艺术家们,接受我的忠告吧:不管你在一个城市受到怎样热情的招待,都不要耽搁你的音乐朝圣旅程,除非你想在那里安家落户。如果是这种情况,你应该把公众对你到来的欢呼抛到脑后,并且千万不要寻求他们的赞许,否则你将面对幻想破灭的痛苦。我必须向大家讲述一件证明此观点的轶事,虽然这也许有点跑题。

我们光荣的西班牙诗人唐·何塞·左里拉受到格拉那达的邀请和非常正式并且热情洋溢的欢迎。格拉那达为了表示对他的敬意而举办了很多庆祝活动。教堂和政府的最高权力机构竞相对他进行赞美。他还被授予“格拉那达之子”和“诗人王子”的称号。贵族的代表与在街道上为他欢呼的平民展示了辉煌与平凡的微妙组合。没有哪个诗人能想象比这更高的荣誉。对于这种似乎无穷无尽的慷慨,这位诗人被格拉那达人感动得无以复加并觉得不胜荣幸,以至于他日复一日地推迟行期。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呆的太长了。在城里的墙壁上出现了用巨大的字写成的残酷而恶毒的语句:“游吟诗人,快滚吧!” 当我初到塞维丽亚的时候,我的吉他音乐迷住了城里好客的人们并深深地感动了他们的心灵。我在拉菲尔·德·孟提斯家中举行过独奏会后,接下来便在剧院中举行公开与非公开的音乐会,为各种音乐团体的会员,以及在城市里几个主要家族的宅第里演奏。所有这些独奏会的酬金都非常丰厚,与当时作为一个还很不成熟的艺术家的我所应得的酬劳非常不符。口袋里有了钱,而且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爱护,我感到自己来到了世界上最好最快乐的地方。另外,塞维丽亚人还把关于我前所未见的天才表现的消息散布到远近各处。当地的诗人为我献上他们的诗句,而妇女则向我抱以微笑。只有那些穿着宽大袍服并且威严傲慢的批评家们表现了谨慎与克制。他们对我音乐会的评论与其说是对一个成熟艺术家的嘉许,不如说是对一个新手的鼓励期望。他们经常以这样的忠告作为结论:我应该在马德里的音乐权威人士面前进行演奏,这才能对我艺术的真正价值做出最终判决。同时,我周围其他的所有普通人,他们对我成为他们的座上宾这一事实,以及对我的艺术都表现了极大的热情。他们永远也听不够我的吉他音乐。享有如此的盛誉令我欣喜不已,同时也暂时打消了我环游世界的早期愿望,以至于我在塞维丽亚热情的怀抱里沉迷了太久太久。虽然苛刻的言辞并未出现在城市的墙壁上,但毫无疑问,公众作出的负面反应毫不亚于那墙壁上的词句。这座城市对我的音乐会完全丧失了兴趣。我曾经举办过两场这样的音乐会。第一场的观众只有我亲自请来的一些朋友,而第二场竟然连这些朋友都未到场!正如璜·拉菲塔谐谑地评论我的狼狈窘态:“没有人来参加安德列斯的第一场音乐会,而到了第二场,公众竟然残暴地消声匿迹了!”如此整齐划一的遗弃令我感到非常沮丧而且丢尽了面子,我也开始担心自己那日益干瘪的钱包。我感到我必须马上开始转向其他城市的公众,因此,我来到我的情人惯常等我的露台下,说到:“亲爱的,我要去往马德里。”她的眼睛充满泪水,睫毛忍不住颤抖地反对道:“不,安德列斯,你不能离开我。别走!留在塞维丽亚吧。我们会帮助你的,我的全家都会帮助你——帮你找一份不用担心温饱的工作。不出几年,我们就会到了结婚的年纪。快把你的那个带着吉他周游世界的荒唐想法永远地忘却吧!为我们可爱的小家想一想。否则你不会幸福的,而且……你会忘记我的!”我争辩说我无法抗拒命运的召唤:“我对你的爱,正如你对我的一样热烈,可是我们的观点不同。你觉得我们的幸福就是安定,就象树木永远扎根于土壤一样,而我认为我们应该象小鸟一样,为了不断地寻求新世界而自由地翱翔。你将会看到,在我们为了结婚而必须等待的那好几年过去之前,我就会让自己闻名于世。那时我们将一起游遍整个地球。”但是当她明白我离开塞维丽亚的决心已成定局时,她并没有为我所说服。她的温柔立即变成了狂暴。暴风雨般的词句夹杂着闪电般的愤怒眼光和雷鸣般的威胁恐吓一股脑儿地落到我头上。最后,她气得紧闭着漂亮小巧的双唇,宣布道:“那么,直到你返回塞维丽亚,你都不会听到有关我的任何消息!”说完,他当着我的面,“啪”地一声关上了百叶窗。我总是发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些紧要关头,上天总是及时地拯救我。我虔诚地希望这慷慨的恩惠将一如既往。这一次,上天化身成一个作为业余音乐爱好者的采矿工程师邀请我在胡埃尔瓦举行几场音乐会。不用说,我心怀感激地接受了邀请。我并不想赘述这段简短的插曲而使这部传记显得过份冗长。我只想说明,由于他的缘故,我又积攒了足够的钱来继续我的下一次旅程。 但是我现有的这点钱还不够用来到马德里去碰碰运气,所以在去往西班牙首都的路上,我过访了科尔多巴,希望那里的朋友能帮助我组织两到三场音乐会,这样我就会有足够的资金奔赴马德里。那似乎是个非常适宜的时机,因为来自塞维丽亚新闻报道上的赞美之辞刚刚影响到科尔多巴的报纸,从而使得那些贬损吉他的人们对这件乐器稍微有了一些好感。公众对评论的依赖性非常容易被左右,因为他们总是轻信新闻界那些反复无常的意见。纵然知道来源的多变性及其随意使某人一朝便名声鹊起或一夜就声名狼藉的倾向,人们的观点还是被那一纸空文轻易地塑造或动摇。由于对新闻报道的轻信,很多过去曾是吉他反对者的科尔多巴市民好象突然醍醐灌顶,把这件乐器认作是用来演绎音乐之美而值得尊敬的工具。他们甚至站到那些顽固不化的贬损者的对立面来为它辩护。在那些瞧不起吉他的人中间,与我的乐器最势不两立的敌人是唐·何塞·“拉里多”。他就象矗立在我实现自己谦卑计划道路上的一道石墙。此人矮小而肥胖,说话带着与其茂盛的花白胡子不相称的尖调雌音。他虽然在税务局工作,但他坚持认为音乐是他心灵的慰籍。唉,可是他的热爱并未得到任何回报。为了缓解他职业的枯燥,他以弹奏钢琴为乐。但是听过他演奏的人们则倾向于认定是他职业上的满足感缓解了他音乐的贫瘠。正如许多其他未能掌握音乐技巧的人们一样,他转向了音乐研究,那是缪斯诸神(GS按:希腊神话中掌管文艺,音乐等的九位女神)所藐视的那些人的冷清避难所。他对涉猎的人物并未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他那点简单且范围狭隘的工作包括:收集有关那些无足轻重的作曲家的二手材料,并在演说中为时髦的女士们讲述这些“发现”。内行人对此都付之一笑,因为他们知道他的观点都是从近期的出版物中“借”来或从与他兄弟、小提琴家唐·弗朗西斯科的来往信件中篑集而成的。在唐·何塞某次令人不耐烦的演讲中,一位感到厌倦的报纸撰稿人离开了大厅。这时何塞的一个朋友跑进来,他由于担心迟到太久而焦急地问:“他已经讲完了吗?”“啊哟,”撰稿人回答说,“早就该完了,可他还在说哪!”我曾经申请在省立音乐学院的大厅举办独奏会,但是作为顾问团成员的唐·何塞强硬地否决了这项计划。“我们决不能玷污自己,不能给这个傻孩子的野心以一丁点儿的鼓励,”他坚持道,“对于人们认定和指派的那些不入流的用途,吉他是非常得其所的,但是它缺乏一件成熟乐器所应具有的品质。”接着,他做了个很夸张的手势,说道:“学院的音乐大厅并不是一家电影院,也不是上演杂耍的剧院。它必须维护真正音乐艺术的至高理想,在它内部举行的每一场音乐会必须是最高贵,最具艺术气质的卓越代表。”稍稍停顿了一下,他补充说:“过几天,正在西班牙进行合作巡演的阿尔弗雷德·科尔托特先生和我的兄弟唐·弗朗西斯科将在科尔多巴逗留,并举行一场音乐会来作为对这所学府的最高献礼。对于这样一次值得纪念的盛会,却把一个音乐上如此平庸的人安排在同一大厅演奏作为序曲,你们觉得合适吗?”有人试图为我说一句半句好话:“可是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个男孩在塞维丽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塞维丽亚!”唐·何塞惊叹道,“说起西班牙的文化传统,塞维丽亚与高贵的科尔多巴相比,根本上不了档次!”唐·何塞成功地阻挠了我当时的谦卑努力,本来已有不少人开始认同我的演奏,甚至有人提议向政府权威机构申请一些资助来缓解我作为一个刚出道的年轻艺术家所处的窘境,唐·何塞竟然把这些人对我的同情也消于无形了。回想起那些日子,我倒觉得唐·何塞的不明智行为与我的命运安排不谋而合,并且更加坚定了我的性格。在不惑之年的今天,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从来没有向我的政府(不管是保皇政府,共和政府,还是独裁政府)或某地的重要人物恳求或者接受过任何帮助。”对于青涩时期的历炼,每个年轻艺术家都必须鼓起勇气,有时甚至需要带着英雄主义的气概来面对。在经历了这些磨难之后,我发现上帝总是供给我必需的一切,并且自然而然地代替了那些市长,部长,和百万富翁所提供的可怜的“慷慨捐助”。伴随那些毫无人情味的津贴和今天有明天无的赞助而来的缚手缚脚的契约并未令我身陷囹圄;相反,我的演出合同如雪片般纷涌而至,上帝更赐予我健康和能力来自由而愉快地完成它们。阿尔弗雷德·科尔托特和唐·弗朗西斯科·拉雷多在几天后到达了科尔多巴,并在音乐学院的大厅中举行了他们的音乐会。虽然我已是18岁,但我是第一次作为听众参加的一位专业艺术大师严肃题材的音乐会。那感受如此令人震撼,对我来说好似是一次神圣的宗教体验。科尔托特顷刻间就迷倒了听者并赢得了公众的青睐。他那覆于右侧脸颊的长发在我为他的魅力而神魂颠倒的眼里成了他天才的一部分,那是他无穷创造力的外在体现。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在弹奏李斯特的《保罗的圣·弗兰梭瓦传奇》(Legénde de Saint Francois De       Paul)时那汹涌澎湃的激情与略带神秘色彩的温柔之间的对比。那庄严而高贵的主题圣歌,一会儿在全和弦的衬托下延绵,一会儿又对抗着音阶与琶音的冲击独自勉力支持,使得那些热爱音乐但还不具有成熟欣赏力的心灵迸发出空前的热切反应。这位技巧大师和超凡天才在钢琴上制造的声音奇迹,给我带来了听觉上的狂喜,令我觉得即便是圣徒轻涉水面通往天国的奇迹,都不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了,陶醉的公众对科尔托特抱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不过他们没忘了给唐·弗朗西斯科保留一点面子。弗朗西斯科更适合行政人员或教师之类的赚钱行当,而不具备成为一个纯粹音乐家的高超素质。事实也证明如此,当破灭的幻想剥去他那绚丽的羽毛时,他收折起“名家”的翅膀,老老实实地在马德里音乐学院成为了一名教导主任。从那时起,音乐便在他的灵魂中沉寂了。在我启程的前夜,几个朋友邀请我到安达露西亚镇上唐·帕戈的小酒馆中一聚。一条狭长的走廊连接着宽敞的天井,镶嵌着瓷砖的墙壁上贴着描绘过去斗牛场景的海报,令人回想起已经为公众淡忘的流行娱乐方式;在天井的中央,由喷泉射出的清澈水花浇灌着周围的花草和植物,其余的地方则放置了20来张供客人使用的小桌。秃顶而肥胖的唐·帕戈谈吐诙谐,他总是穿梭于桌子之间,对客人们抱以微笑,并不失时机地以其机智和幽默在客人的谈话间插上一两句。柜台旁是一只沉重的酒橱,上面的架子摆放着葡萄酒和浓烈的甜酒,酒橱中央的壁龛中陈列着著名斗牛士拉加提卓的巨大头像,那似乎是为了表示大家对他的尊敬而摆放在那里的。这件老古董下面是一块金属匾牌,上面记录着这一具有纪念意义事件的日期、圣牛的详细家谱资料、斗牛士的无畏表现、以及这桩历史事件的其他细节内容。参加晚会的八、九个人在平日就习惯每天都碰个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几杯雪利酒下肚,我们不禁想听几首吉他伴奏的弗拉门哥歌曲来助兴。来自塞维丽亚、被称作“雪利酒男孩”的著名歌手佩德罗·安东尼奥和为他进行吉他伴奏但不太出名的米格尔·鲍罗尔,从面向天井的一间预定房间中走出来加入到我们的晚会。我悄悄嘱咐我的朋友们不要告诉这两位新客人我是谁,因为他们即使听说过我,在见到我面的时候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我。“雪利酒男孩”用力地清清嗓子,并喝了一大口雪利酒润润喉咙,然后他把宽大的安达露西亚帽沿微微倾斜,使它半遮住右侧面孔,开始了歌唱。其间他伸出一只覆满皱纹的手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令大家与歌中惹人忧伤的人物产生共鸣。在一段通常的节奏(或简短的序曲)揭示了主题之后,他的声音在下行乐句所表现的思念的痛苦中动人地响起:“悄立的你轻扣门扉,而我却不再把门儿开启,门外的你可听到我的哭泣!” 他唱完后,人们不禁狂热地赞叹到:“噢,简直绝了!”“雪利酒男孩”通过表现爱情受挫时满心的强烈忧伤征服了他的听众。那个为他伴奏的吉他手,带着可与歌手匹敌的高贵情感,用他的乐器演奏出丰富而洪亮的音符:从具有极微妙而细致差别的音色,到最强有力的节奏型,一会儿令伴奏的节拍符合缓慢的旋律重音,一会儿又采用对比性极强的节奏形式或者快速颤音与敲击吉他面板声音交替进行的“rasqueos”奏法。有时他进行完全的消音,让大家觉得似乎陷入了黑暗中的无边沉默,然后又令充满共鸣感和诱惑力的音乐再度响起。当歌手唱到最后伤感幽怨的一句时,吉他手伴奏的声音变得柔和低缓,过渡成为远方的温柔吟咏。他的手指如羽毛般轻拨琴弦……渐渐的,为了完美地配合歌曲所表达的情感,吉他手加强了音乐的力度和共鸣,形成一个渐强的华采乐句,并结束于一阵狂暴的扫弦和一组急速的颤音之中,似乎把吉他那忧郁的声音碎裂成无数颗剔透的音粒。米格尔·鲍罗尔从我注视他的目光中看出我兴致颇高。“年轻人,你弹吉他吗?”他问道。“稍微弹弹而已。不过在既是朋友又是老师的安德列斯·塞戈维亚面前,我连给我的吉他调音的勇气都没有。”我指着罗贝尔托·拉默戈回答道。拉默戈是个来自阿根廷的画家。他非常热衷于吉他,但是他笨拙的手指仅能结结巴巴地拼凑出几首简单的小曲。 米格尔·鲍罗尔起身向他致敬道:“久仰您的高才,见到您实在是荣幸之至!我知道您来自格拉那达,但是我刚才听您说的几句话却令我觉得您似乎是南美人。不过,正如在墨西哥有很多一流的斗牛士一样,那个国家拥有一些出色的吉他演奏家也是非常可能的事情。”他把吉他递给拉默尔,并礼貌地补充道:“这把吉他可是无价之宝。它是由马努埃·拉米列兹制作的。试试吧。我请求您允许我们来欣赏一下您的艺术。”拉默戈一脸茫然,以痛苦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我挺身而出为他解围,对鲍罗尔说道:“请不要见怪。我的老师仅演奏以五线谱记录的乐曲,而且,您的琴弦也并不适合用来展现他的演奏技巧和自由风格。让我尽量克服自己的胆怯来为您演奏几首他教给我的曲子吧。”说完,我接过吉他并用一连串的快速音阶和琶音作为开场,以此来活动一下我的手指。鲍罗尔满脸讶异地听着,用双手抱住头惊叹道:“天哪,他老师的演奏又该是何等神奇啊!”这之后他便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而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拉默戈身上。那时即使我化身成为俄耳甫斯(GS按:希腊神话中善弹竖琴的歌手,传说其音乐可以感动鸟兽木石),并且完全掌握了吉他技巧与情感方面的所有奇迹也没有用,米格尔·鲍罗尔对于任何其他令人惊异或崇拜的人物都无动于衷。我以灵活而精确的技巧而克服的每一个艰难乐段,以及我期望能够打动他心灵的每一个乐句,都仅仅使他对安德列斯·塞戈维亚这个幕后的天才更增崇拜。他一直试图从我手中夺过吉他并把它交给拉默戈。从未受到过如此恳求并被人坚持邀请弹奏吉他的拉默戈渐渐的有点飘飘然了,似乎忘记了自己能力有限,好几次都差点被鲍罗尔说服。这个玩笑好象开到了我们自己身上,我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拉默尔进行演奏,我和他之间的对抗对鲍罗尔来说是如此明显却又让他难以理解。最后鲍罗尔愤怒地对我说道:“年轻人,记住!在船长面前,大副就应该保持沉默!要知道上帝要比他的圣徒更伟大!明白吗?”我们担心把玩笑开得过火,万一鲍罗尔发现这个骗局,那肯定会得罪他不轻,所以我们的聚会草草收场。我们这伙人中的大财主佩德罗·安东尼奥酬谢了两位艺术家,而我们其他人则各自付了酒水钱。在我们离开小酒馆经过前台的时候,我们听到唐·埃杜瓦多一如既往地大叫着反对斗牛表演以及所有这项活动参与者的话:“就是这些东西将会毁灭西班牙,”他嚷道,“这种由于观看斗牛表演而激起的对血腥情绪的爱好使西班牙人的感觉变得迟钝。科学与艺术遭到蔑视,而大家都热衷于崇拜地看着诸如“杰拉”或“拉加提卓”的斗牛士,却低估了伊奇加莱,萨尔麦伦,卡加尔,贝纳文特等人的作品。”然后他鄙视地指着公牛的头颅,带着强烈的厌牛情绪叫道:“把一个斗牛士的头像放在这样一个荣耀的地方难道不是一种耻辱吗?!这里绝对应该放上……放上……”酒馆的老板谐谑地接茬道:“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本来就应该在那里放上贝纳文特或者卡加尔的头像!”第二天下午,我乘上了去往马德里的火车。我的全部行李包括一个装满书籍、乐谱及少量衣物的旅行箱,一个装着我的晚餐和洗漱用具的破旧手提袋,再有就是我的琴盒,这些便是我在世间的全部家当。但我的心中充满了殷实奢侈的希望和幻景,那些荒诞不经的美梦和抱负鼓动着我的心灵,激发着我的幻想。这一切与我物质上的贫穷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呵!行李搬运工打开一间包厢的门,我爬进去为我的吉他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就坐下来观察同行的旅客。第一个被我细致审视的是个粗俗、笨重的男子,他窄窄的前额布满皱纹,如灌木丛般浓密的眉毛几乎遮住了眼睛,使他看起来象一头野猪那样凶猛;他那多肉的大鼻子似乎在喷着黑色的浓烟,形如两根大香肠的嘴唇则带着不满和无礼的神情,而两只红色多毛的大耳朵更是象令人讨厌的蜘蛛令人唯恐避之不及。我将视线从这个可憎人物的身上移开而转到一个比较有吸引力的对象身上。在我的正对面,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儿的美丽面庞。她的父母就陪同在她身边。她的母亲是个已经到了无法以化妆品掩饰年龄的女人;她的父亲则显得高贵,睿智,但由于身体虚弱而有些早衰。他的眼睛似乎并未专注于事物的外部表征,也没有集中于思想的内省,而是好象沉浸在某种不健康、受困扰的情绪造成的氛围中。他们女儿小巧、优雅的身体正处于发育期,可她似乎并不情愿让身体显示出迷人的曲线;她那安静的眉毛下面有双蓝色的大眼睛,将她的面庞衬托得倍加美丽迷人。她的表情显得聪明而友善。我答应自己稍后再更加细致地观察她,便把目光转向另外两个同行的乘客。其中一个是身材壮硕的牧师,他面带微笑,好象对于自己在尘世间的地位非常满意;另外一个是个小男孩,他那无法抑制的过盛精力不停地遭到牧师的谴责。火车慢慢地开动了。在西班牙之外的国度里,同行的乘客大多不会注意彼此,甚至一起坐上几天都不搭上一句腔。在我们的国家,这种隔离会被视作坏脾气或缺乏教养的表现。那个时期的火车包厢成为了名符其实的新闻中心和辩论俱乐部。当旅途结束的时候,那些偶然相遇相识的人们象老朋友一样告别,并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来继续他们尚未结束的白热化争论,并在必要的时候,向对方发动猛烈攻击,甚至于恼羞成怒而拳脚相加。“你带的箱子里不会装的是个死孩子吧?!”那个令人厌恶的家伙指着我的琴盒问道。说实话,琴盒的外形的确有点象一只小棺材“圣母玛丽亚!”牧师不禁惊叫。“真可恶!”小女孩的母亲说道。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我解释道:“那不过是一把吉他,我不想人们看到它的真面目而已。”“这可有多么荒唐呀!”那个年轻女孩儿感叹说,“竟然用一个丧葬般的盒子来放置一件如此欢快的乐器!”“我的吉他弹起来或许并不象其他的吉他那么欢快,因为我并不用它来仅仅给歌手或舞者伴奏,我也从不用它演奏‘霍塔’舞曲或弗拉门哥乐曲。我只用它演奏你们所说的‘抽象音乐’。”那个眉毛粗重的男子不屑地打断我说:“你肯定是对着五线谱演奏的那种人。我有个理发师朋友,他用吉他演奏华尔兹舞曲和波尔卡舞曲。我告诉他说:‘老伙计,你大概是太习惯于给男人们理发修面而显得有点女里女气的了!没有红酒,女人,和歌声,吉他还有什么用?!”“这话你可说错了,”牧师插嘴道,“我曾经听过唐·朱里安·阿卡斯演奏吉他,那感觉就象上帝降临到我们身边。我们听得如醉如痴,尤其是当他以高音模仿一个年轻姑娘的求恳,同时用低音表现祖父那牢骚满腹的抱怨的时候!”“吉他如此受到人们的青睐,是出于以下三个非常正当的理由,”我避开其他的乘客而对着那个年轻姑娘说道:“首先,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弦乐器能以完全的和弦来作为乐曲的基本支撑,对旋律起到支持和装饰的作用;即使是农民或工人的粗壮手指,也能掌握它的演奏技巧。第二,它是如此轻巧而易于携带。一位远征世界各地的西班牙战士总是将吉他带在身边,纵然身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到故乡近在咫尺。第三,它的音色带有一种天然的忧郁,这并非制作者人为精心设计的结果(比如风琴音色的变化是靠控制音栓的手法来实现的)。吉他的忧郁音色是与生俱来的,这种音色对于吉他来说,恰似你眼睛的颜色对于你一样。这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其魅力好象来自神秘的远方并引起灵魂深处的共鸣。”然后,我眨巴着眼睛转向那位“野猪”般的人物,继续说道:“不过千万别以为吉他仅能用来给歌手伴奏,只有无知者才会守着这样庸俗的概念不放。而且,”这次我把目光转向牧师,结论般地说道:“我们也不该把吉他局限于天真的唐·朱里安弹奏的低层次音乐。一方面讲,他未能达到民间音乐那种虽然简单但富有表现力的深度;或者从另一方面说,他未能达到那种极致的璀灿境界,也就无法掌握驾驭音乐和所有美好事物的法则。”我的天!”“野猪先生”再次打断道:“我早就觉得这个毛头小子是个诗人!”“那就小心点,因为我可是会咬人的那种。”我回答道。那个年轻姑娘微笑着搭腔说:“你刚才说了一大通吉他如何如何美妙高贵,是不是有点吹牛啊?不过,即使是这样,你的热情和投入也让我觉得有点儿惺惺相惜呢。请原谅我的好奇,你是不是要去马德里?”“是的,小姐,”我微笑着答道,“我是为了完成一桩使命——向那些行家们证明我对于吉他的看法并非夸大其词。我也希望能够说服您。我将在阿提尼奥举办第一场音乐会。如果您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届时光临,我将感到不胜荣幸,因为从您的眼睛里,我可以得到我需要的鼓励。”“如果可能,我们非常乐于前往捧场。”“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和地址吗?”她把名片递给我。我念出她的名字:“玛丽亚·奎罗尔。”那一瞬间,某种预感掠过我的脑海:在我的一生中,我会无数遍地呼唤这个名字……火车上那几个乘客组成的小团体所表达的见解是代表了当时两千五百万西班牙人的共同看法,而年仅十八岁的我,倚仗着年少的轻狂,便下定决心要改变它。读者应该不难想见,我决心以自己年轻的臂膀去承担的是一项多么艰巨的使命。泰雷加确实以传教士般的汹涌热情为他喜爱的乐器进行了不少工作,但他的强烈热情似乎与他通过艺术实现来完成这个愿望的能力不成比例;而且,他不在公开场合、而是仅在私下举行的独奏会上现身,他的交往圈子也局限于音乐背景非常有限的那些吉他爱好者而已,他并没有广泛地向专家学者和职业音乐家介绍并推广吉他。所以,音乐公众对这件被误解的乐器所持的先入为主的看法和态度并没有得到多大改变。我决定去改变这种现状。“让我们干杯来祝你健康吧!吉他之唐·吉柯德!”我的朋友们曾经这样说:“现实会令你变得理智。”“也许吧,”我回答说,“不过我会象那位忧郁的骑士一样,坚持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抵达马德里后,通过一位来自塞维丽亚的朋友介绍,我在一座朴素的寄宿公寓中租了一个房间。它座落于一条名叫喀利·库鲁斯的街道上。公寓的业主叫唐·古默尔辛多,他总是肩膀上带着只猴子在其“领地”上走来走去。他深陷于某种偏执情绪的影响之中。他把是否接纳寄宿人员的决定权完全交给了“罗曼农斯”那突发奇想的脑袋(罗曼农斯就是他那反复无常的猴子)。这种愚蠢的做法事出有因:大概一年以前,一个外表迷人,举止有礼的安达露西亚学生来到这个公寓寻求寄宿。他那令人愉快的性格很快就赢得了其他房客以及那些善良的女佣甚至房东的好感——除了那只猴子以外。这只动物感到极度的憎恨,以至于每次那个年轻人试图安抚它甚至仅仅从旁经过时,它就变得丧心病狂。几周之后,在一个明媚的早上,大家发现那个学生悄悄地溜走了,欠下了几百比塞塔的债务。更糟糕的是,他同时“借”走了属于公寓和其他房客的珠宝以及其他一些物品。他的潜逃设计得如此隐密而巧妙,以至于连警察都找不到丝毫线索。在例行的事后反省中,一位房客以非常严肃的语气告诉恼火万分的唐·古默尔辛多,“‘罗曼农斯’是我们当中唯一把这个家伙看穿的人。”“没错!”另外一个房客附和道,“显而易见,你有一位能洞察他一切的心理学家。”一个相貌极度扭曲的老头儿也插嘴说:“在所有的动物里,猴子是最了解人类的。别忘了我们是猴子的子孙。”他越说越让人觉得他是在蓄意强调那个猴子具有非凡的洞察力,而这一点实际上已经让房东有些鬼迷心窍了。那个老头继续说道:“在巴塞罗那我有一个叫拉文托斯的朋友,他在乡下的住宅里豢养了一只擅长作诗的猴子。在黄昏和夜晚,这只猴子习惯于坐在葡萄架上带着忧郁或怀旧的情绪暝想。它或许怀念着记忆中隐约浮现的一个伴侣。由于无法运用言语,每当它发现灵感的时候,就会通过有节奏的跳跃来展现它的诗才。你们知道,葡萄架的顶部是由相互间隔的木梁组成的。它居然会选择跳上哪一根木梁,有时是从第一根跳到第三根,然后从第二根跳到第四根;有时却是从第一根跳到第四根,然后从第二根跳到第三根,如此反复不断,直到它觉得内心的情感之火通过这种非凡的抒情创作而得到平息为止。”老头继续喋喋不休地说道:“唐·古默尔辛多,你这只猴子的聪明才智丝毫不逊于我朋友的那只。我确实觉得你应该让它来决定你未来房客的去留。通过它的帮助,说不定你会挖出一个比那个安达露西亚人更危险的恶棍呢!”火车上那几个乘客组成的小团体所表达的见解是代表了当时两千五百万西班牙人的共同看法,而年仅十八岁的我,倚仗着年少的轻狂,便下定决心要改变它。读者应该不难想见,我决心以自己年轻的臂膀去承担的是一项多么艰巨的使命。泰雷加确实以传教士般的汹涌热情为他喜爱的乐器进行了不少工作,但他的强烈热情似乎与他通过艺术实现来完成这个愿望的能力不成比例;而且,他不在公开场合、而是仅在私下举行的独奏会上现身,他的交往圈子也局限于音乐背景非常有限的那些吉他爱好者而已,他并没有广泛地向专家学者和职业音乐家介绍并推广吉他。所以,音乐公众对这件被误解的乐器所持的先入为主的看法和态度并没有得到多大改变。我决定去改变这种现状。“让我们干杯来祝你健康吧!吉他之唐·吉柯德!”我的朋友们曾经这样说:“现实会“也许吧,”我回答说,“不过我会象那位忧郁的骑士一样,坚持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抵达马德里后,通过一位来自塞维丽亚的朋友介绍,我在一座朴素的寄宿公寓中租了一个房间。它座落于一条名叫喀利·库斯的街道上。公寓的业主叫唐·古默尔辛多,他总是肩膀上带着只猴子在其“领地”上走来走去。他深陷于某种偏执情绪的影响之中。他把是否接纳寄宿人员的决定权完全交给了“罗曼农斯”那突发奇想的脑袋(罗曼农斯就是他那反复无常的猴子)。这种愚蠢的做法事出有因:大概一年以前,一个外表迷人,举止有礼的安达露西亚学生来到这个公寓寻求寄宿。他那令人愉快的性格很快就赢得了其他房客以及那些善良的女佣甚至房东的好感——除了那只猴子以外。这只动物感到极度的憎恨,以至于每次那个年轻人试图安抚它甚至仅仅从旁经过时,它就变得丧心病狂。几周之后,在一个明媚的早上,大家发现那个学生悄悄地溜走了,欠下了几百比塞塔的债务。更糟糕的是,他同时“借”走了属于公寓和其他房客的珠宝以及其他一些物品。他的潜逃设计得如此隐密而巧妙,以至于连警察都找不到丝毫线索。在例行的事后反省中,一位房客以非常严肃的语气告诉恼火万分的唐·古默尔辛多,“‘罗曼农斯’是我们当中唯一把这个家伙看穿的人。”“没错!”另外一个房客附和道,“显而易见,你有一位能洞察他一切的心理学家。”一个相貌极度扭曲的老头儿也插嘴说:“在所有的动物里,猴子是最了解人类的。别忘了我们是猴子的子孙。”他越说越让人觉得他是在蓄意强调那个猴子具有非凡的洞察力,而这一点实际上已经让房东有些鬼迷心窍了。那个老头继续说道:“在巴塞罗那我有一个叫拉文托斯的朋友,他在乡下的住宅里豢养了一只擅长作诗的猴子。在黄昏和夜晚,这只猴子习惯于坐在葡萄架上带着忧郁或怀旧的情绪暝想。它或许怀念着记忆中隐约浮现的一个伴侣。由于无法运用言语,每当它发现灵感的时候,就会通过有节奏的跳跃来展现它的诗才。你们知道,葡萄架的顶部是由相互间隔的木梁组成的。它居然会选择跳上哪一根木梁,有时是从第一根跳到第三根,然后从第二根跳到第四根;有时却是从第一根跳到第四根,然后从第二根跳到第三根,如此反复不断,直到它觉得内心的情感之火通过这种非凡的抒情创作而得到平息为止。”老头继续喋喋不休地说道:“唐·古默尔辛多,你这只猴子的聪明才智丝毫不逊于我朋友的那只。我确实觉得你应该让它来决定你未来房客的去留。通过它的帮助,说不定你会挖出一个比那个安达露西亚人更危险的恶棍呢!”这些打趣的话在唐·古默尔辛多那已经满是偏见的思想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而且让他越发想验证一下这些话的真实性。每当一个新客人到来的时候,他就要将自己的反应和那只猴子的反应作一下比较,结果竟然真有些惊人的巧合。没几天,他就不敢再与“罗曼农斯”的意见相左。最终他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主见而对那只猴子唯命是从。当有人来洽询寄宿事宜的时候,他总是装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看到他的“神祉”明白谕示就三缄其口。如果那猴子高声尖叫而且变得乖张,唐·古默尔辛多就视其为不详之兆;相反,如果它愉快地扮个鬼脸并且欢喜地满地打转,他则认为是大吉大利。就这样,唐·古默尔辛多令自己完全根据猴子的行为来决定拒绝还是同意住客的寄宿请求。无庸多说,膳宿公寓内部的房客和外面许多闲荡的人们总是聚到这里来观赏如此搞笑的喜剧性场景。读者应该不难想象由此而导致的人群的欢闹以及大家对可怜的唐·古默尔辛多以及那只猴子的嘲笑揶揄。当我申请寄宿的时候,房东给了我一间宽敞、明亮、家具相当齐备的房间,而且还有一个俯瞰着街道的阳台。读者可以由此正确地猜测到,那只小动物给予我的欢迎是多么令人开心,它显得那么与我情投意合,并对我充满好感。但是,我外表上与那个无赖学生之间有点令人不安的相似之处定是在业主的脑海里留下了印象,因为他虽然未敢违背猴子的判决,但他出于避免发生任何可能性错误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让我预付了一笔定金。不久,“罗曼农斯”和我之间的关系发展成为一种喜爱之情。它总是看着我出门和返家,因为它知道我会奖赏它一小份专门从街上为它买的精美小食,或者把自己从少得可怜的配餐中省下的一小块水果给它吃。一边的扶手上。我再度拿起吉他继续我的日常练习。最先奏出的和弦吓了它一大跳,它好象受到笞打一样而尖叫。但是渐渐的,它回过神来,某种强烈的好奇心代替了先前的惊恐。它挣扎着试图挣脱束缚去接近并审视那柔和甜美的声音秘密。同时,我不受干扰继续我的练习,并注意到它逐渐成为美妙的音乐鸦片的俘虏。最后,除了它那忧伤的眼睛随我手部的位置变动而转动之外,它一言不发而且纹丝不动。它那小身躯内滑稽古怪的兴奋情绪似乎汇聚成一种欣喜若狂的麻痹感。它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努力聆听并试图理解。当我听到走廊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时,已经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门开了,荒诞怪人唐·古默尔辛多出现在那里,小小的眼睛里带着焦虑不安的神情。当时正值来自安达露西亚和卡塔罗尼亚的火车抵达马德里的时刻,这个忧心如焚的家伙为了找到他的“圣使”已经寻遍了每个角落。当他看到我们在一起时,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它逃跑了呢。”“他是来看看我,”我回答说,“就让它在这里休个假吧。”与此同时,“罗曼农斯”看到唐·古默尔辛多走近并试图带走它。它开始对着它的主人狂乱地尖叫,就象极力排斥某个不受欢迎的新来者一样。恼火之极的唐·古默尔辛多责罚那只猴子,它便啃咬主人的手来报复。男人的吵嚷、威胁、苛责和狂暴的命令混杂着猴子倍受折磨的尖叫,此起彼伏。没多久它就成功地从主人手里逃离出来,绕着屋子狂乱地跳个不停,最终跳到我怀里寻求庇护。女佣和邻居们都巴巴的跑来看这可笑的一幕,他们极尽讽刺之能事,使我的房间充斥了混乱与欢闹,简直是一塌糊涂。那只猴子最后逃下了楼梯,而它的主人则紧追其后。他留下的愤怒话语仍然回荡在他身后:“你用吉他逼疯了我的猴子,赶快卷起铺盖滚蛋吧!”“他是出于嫉妒,”为我打扫房间的活泼女佣说道。“他嫉妒得不得了,”她压低声音补充说,“因为有一天我注意到那是只母猴子。”我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著名吉他制作家——马努埃·拉米列兹的作坊。马努埃·拉米列兹刚刚被授予“皇家音乐与辩论学院制琴师”的荣誉称号。他是一位对自己从事的高贵行业精益求精的真正匠人,这项荣誉的目的是为他与他的叔叔、兄弟、侄子等一大群亲戚间的区别给予正式的官方认可。他的这些亲戚们虽然也从事着相同的职业,但是他们就象偷懒的工人一样走走过场敷衍了事,甚至对杰作的热爱之情和随之而来的荣誉都不屑一顾。我当时用的吉他还是好几年前在格拉那达的贝尼托·费莱尔作坊中买的那一把。虽然是专业制作,但所用的木料却非上品,并且它那“幼稚”而微弱的声音使得它仅适合于独自练习,或者至多用于在小房间里举办一场观众寥寥的小型音乐聚会。我渴望拥有一把音色更加“成熟”、洪亮、和持久的吉他。我隐隐预见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参与一些音乐活动,那样的吉他才会更加适合我。我对唐·安东尼奥·托列斯牌吉他的了解仅仅来自于其名气。泰雷加和柳贝特曾经到处宣称,对于这件最具西班牙风格的乐器来说,托列斯便是安达露西亚的斯特拉第瓦里(GS按:斯特拉第瓦里是意大利的小提琴制作之王)。后来我感到这些褒奖是言过其实,至于夸大的程度和原因,我会在下一章里进行阐明。不过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不管一把托列斯吉他是如何低劣甚至破旧不堪,其拥有者都会自认为得到了一份可以令其全家摆脱贫困的财富,或者,如果他已经非常富足,托列斯吉他将为其带来丰厚的利益。不言而喻,鉴于我当时的经济状况,我不可能负担得起一把托列斯-斯特拉第瓦里吉他。我只好满足于拉米列兹吉他;拉米列兹不仅是个赫赫有名的制作家,而且也是个信誉良好的商人。出于这些想法,我踏上了去往阿尔拉班的短小而狭窄的街道。当时我是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柔软的宽边帽下面留着黑色的长发,戴着粗玳瑁边框的眼镜。我胸前飘着黑色的大领结,就象某些地方的摄影家想赋予自己某种艺术家气质一样。我穿着一件银色扣子一直扣到颈部的天鹅绒马甲,外罩灰色的斜纹茄克上衣,下身则是条纹裤和获得专利的皮鞋,手里持着一跟粗大的手杖,来显示我的与众不同……(GS按:大家觉得他象不象卓别林?!)我走进琴行,当拉米列兹看到我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揶揄的一笑,只不过他的嘲讽并未以爆笑收场,而是变成了一种谐谑而微妙的轻松幽默。“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吗,先生?”他带着夸张的求恳问道。“我可以为您效劳吗?您应该得到最殷勤周到的接待。”我有点恼火,直视着他回答道:“我名叫安德列斯·塞戈维亚,是一个吉他手。我为您带来了科尔多巴我们共同朋友的问侯。拉米列兹脸上仍保持着笑容,但是收敛了其中的嘲讽意味。他伸出手说道:“对于您的成功,我们早有耳闻。好象去年整个塞维丽亚都在倾听你的音乐呢!”这些话令我想起在塞维丽亚听我最后音乐会的观众数目与前年相比,简直可说是廖廖无几。我的脸不禁红得象个番茄,另外加上害怕拉米列兹是故意把赞美之词夸大,我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几天前我到达马德里,准备在阿提尼奥举办一场独奏会。这是由那所著名学府的一些朋友筹办的。如果我运气好的话,我将马上举办其他的公开音乐会。拉米列兹先生,我手里的吉他无法满足我现在的需要。我希望您能让我从您近期的产品中选一把最好的,这样我才能面对目前的境况。当我用它来演奏的时候,我肯定我在评论家以及马德里听众面前的信心会更加坚定,而我的努力也定会取得双倍成效。而且,无庸多说的是,”我继续道,“我希望您能为这件乐器的租金定一个适当的价格,就象那些乐器店出租三角钢琴的做法一样。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愿意预付租金。另外,如果我在诸如剧院的大型场所试用过这把吉他后觉得不错的话,我会恳求您把它卖给我。若我心中怀有的期望经受住现实的考验而并未如幻影一样破灭,我很快就可以买得起它了。”拉米列兹似乎带着愉悦的心情听我说着,而且我敢肯定他已经忘记了我的滑稽装束。他赞赏地看看我,一阵爽朗的大笑牵动了他那有力的下颌,然后口沫横飞地大声说道:“我的天,这个提议可真不赖!至今还从没有人向我提过这样的要求。不过这想法绝对符合逻辑。如果别人能够租用Erard和Pleyel以及其他人制作的钢琴来举办独奏音乐会,为什么不能有人来租借一把拉米列兹吉他呢?“他打开柜台里的门,邀请我进去。他最好的工人都在作坊里低头忙碌着,这其中以谨慎的桑托斯·赫尔南德斯为首。拉米列兹对他说道:“请把我们为曼宏制作的吉他取来。”在桑托斯去取琴的当儿,拉米列兹似乎受到某种愤怒情绪的刺激,突然喋喋不休地对我补充道:“那个可怜虫向我们订制了这把琴。对于他,我唯一能说的就是,由于他的不幸(指他的失明),他对美好的音乐没有任何鉴赏力,是个纯粹的守财奴。当我通知他那把吉他已经完成时,他来这里试琴。他把琴放在膝上,带着一种保留和犹豫的心态坐在那里抚摸良久。他故意使琴声显得粗糙刺耳,在通常的主音和第五音上不厌其烦地弹奏琶音;他每弹奏一个和弦,脸上都要显出暧昧的厌恶神情。与此同时,我们默默地等待着,对他的要做出的评判感到忐忑不安。他突然半张开嘴,露出一种无限满足而自我陶醉的微笑,那笑容甚至染亮了他的墨镜。但是,他并未如我们预期的那样宣布决定,我们期待的对吉他的赞扬被他变成了自诩。他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坦诚说出了这句搞笑的话:“泰雷加靠音阶闻名,而我,则以琶音令四座皆惊……”“接着,他继续摸索了一会儿,抚遍吉他的每个角落,包括那些能够发声的和不能发声的部分,最后,他以一种不老实的态度遮遮掩掩地说出了他的意见:‘我的朋友拉米列兹先生,虽然对于这件作品我要向您表示祝贺,但我发现它的音量不足,而且浑浊晦涩与粗糙刺耳的音区交替出现。我承认,当我以训练有素的手指来触摸表面光滑平整的共鸣箱以及坚固且制作精良的琴颈时,会有一种赏心悦目的快感。但是,我注意到它的音品有点过高,这会妨碍手指在上面快速地滑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稍稍停顿之后,他似乎经历了一场内心交战,继续说道:‘既然这把琴是我订购的,我会接受它,但条件是你得把我们原来讲定的价格大大降低,并且允许我分期付款,明白吗?咱们得慢慢来……”拉米列兹在叙述过程中情绪变得很激动,而且随着他的继续而变本加厉。应该说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我对他吼道,‘我完全明白!您是觉得通过言不由衷地贬低我的产品——我们的产品,因为是我的工匠们合作制造了这把吉他,它凝聚了所有人的聪明智慧和心灵手巧——您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感到羞耻而用它来换取您那点可怜的施舍吗?那么,作为一个体面的阿拉贡人,如果我现在试图把它卖给您,我会感到无比的耻辱,我宁可永远把它锁在这只盒子里也不会让您拥有它。”拉米列滋鄙视地耸耸肩膀,最后结论道:“你可以想见曼宏的反应……最初是维持着一付虚伪的尊严,并夹杂着愤怒的言辞,而后则显得悔恨不已并且温驯有加……不过这对他并没有什么用处……他后来又造访过几次,甚至让他的妻子来充当亲善大使。可他不知道来自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们是多么固执……”拉米列兹说完之后,把吉他取出来给我看。我马上就意识到那是一件杰作,而且我知道曼宏的矫揉造作不过是某种不甚高明的伪装,他试图以此来掩饰想廉价购得它的强烈渴望……我心怀激动地拿起它。这把吉他差点儿因为它原来买主的吝啬及其制作者的固执而被束之高阁(或者,如果它落到其他更加粗糙的手里,命运会更糟),但它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在引发它的共鸣之前,我久久地打量它。它的曲线优雅无比,纹理细密的松木面板洋溢着古老的金黄色,定位准确的音孔周围环绕着精致典雅的纹饰;琴颈笔直而细长,一端与玫瑰木材质的侧板和背板接合得天衣无缝,另一端则收敛于玲珑剔透的小小琴头;总而言之,它的所有特点,它那优雅琴体的每一个线条和突出的部分,都深深地渗透了我的心灵,就象一个女人前生注定般突然出现在一个男人面前,来成为他深爱的伴侣。当我开始弹奏这把吉他的时候,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无法描述的幸福之中。它绝对是秀外慧中。它的低音深沉而甜美,高音透明而洪亮。作为其声音灵魂的特征音色,显得高贵而令人倾倒。我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坐在那里弹奏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巴赫,海顿,门德尔松,到索尔,泰雷加,我弹遍了自己学过的所有曲目,直到她产生的声音如奇迹般地获得新生,显得如此丰富和新奇。在巴赫繁复的对位音乐中,高音部分听起来是那样清朗以至于它们似乎获得了一种更广阔更活跃的独立性。低音声部则象强壮的根系滋养着由各个对位构成的音乐窗花格。中音声部就象那随着充满旋律性的汁液流淌而生机盎然的树芽。这种汁液在这位音乐先锋的整个作品体系中川流不息……我处于如此的喜悦之中,以至于我甚至想把自己一分为二,一方面我想尽享在这样一件美妙的乐器上创造音乐的主动乐趣,同时我也想把那音乐当成是由另外一个人奏出,而自己则感受那种倾听的被动乐趣……我感到这把吉他便是我用以完成自己艺术使命的绝佳工具。当我触摸她的时候,感到自己那种职业性的独断专行和无法控制的支配欲强烈而新奇。我抬起头想恳求拉米列兹马上就允许我拥有她的时候,却意识到另外一位老年绅士的出现,他魅力十足而且精神矍烁,就象一位中古时代浪漫的游吟诗人。他一直沉默着倾听我弹琴,到现在才开腔:“太棒了,年轻人!我喜欢你的气质,表现天赋,还有熟练的技巧。真可惜这样的才华却因局限在吉他这座小岛上而不能大展宏图。虽然你可以认为它是件美好的乐器,但是它孤独而原始。没有哪个天才愿意与之终生为伍,你也应该现在就放弃它。难道你不想改换一下自己的乐器吗……?你还年轻……小提琴定能让你闻名遐迩……”他走近我,用温暖而严肃的语气补充道:“我可以为你提供所需的任何帮助……”拉米列兹略带阴沉地插话,用郑重的语气说道:“年轻人,这位和你说话的先生是唐·何塞·西埃罗,是皇家音乐学院小提琴最高班的教授……”

我起身向他致意……带着尊敬但有所节制的情绪对他说道:“谢谢您,大师。对我来说,转向另外一种乐器恐怕为时已晚。我向您保证我永远也无法背叛我的吉他。她需要我,而小提琴并不。比较一下两种乐器的渊源,您就会知道我的意思了。如果不是诸如默鲁拉或者方塔纳之类仅有中等天赋并且囊中羞涩的音乐家在几个世纪之前把他们的爱和勤奋奉献给小提琴,小提琴在今天也就不会成为弓弦乐器之王了。嗯,为了明日的吉他,如果我能在我们的时代充当同样谦卑的角色,我会感到非常快乐的……”我微笑着表示我的感激,并结论道:“我要追随神圣的弗朗西斯科·泰雷加的脚步,并以此为己任。泰雷加为他深爱的乐器而生,不计名利,并承受了诸多苦痛。我一直尊从着他那严谨如修道士般的信条,并以忠心和虔诚许下誓言……”“你认识他吗?”唐·何塞·西埃罗问道。“不,但是他对于我的熟悉程度,就好象他一直伴随我走过长长的岁月。而且他的灵魂就存在于吉他之中……”最后,唐·何塞·西埃里说出了下面的话:“你选择了一条艰辛之路,小伙子,不过那是你想望的。我只希望你不要丧失信心……”我转向拉米列兹,想向他表示我渴望马上拥有“我”的吉他……不过还没等我开口,拉米列兹就感到了我的焦急,并慷慨而无私宣布道:“这把吉他属于你,年轻人……带着她来征服世界吧,愿你的努力终能结出硕果……至于其他的,则不必担心……不需用金钱来报偿我……”我伸出双臂拥抱他,双眼涌满泪水。“这是一种有值而无价的行为。”我声音哽咽,连不成句的话语几乎不能耳闻……大约有一个多星期我都几乎无法入睡。拥有那把吉他的喜悦令我睡意全消。如果我由于疲劳而感到困倦,我的良知便会因我淡忘吉他而受到谴责,这种忘恩负义的念头带来的悲伤更会让我警醒。我处于这种清醒而焦虑的状态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再次起身心醉神驰地打量我的吉他——不是把它作为恒定的物体或者静止的实物,而是满怀深情来俯视某种充满动态、活跃、甚至生机盎然的东西。然而因为怕惊扰邻居的好梦,我又不得不强行抑制住把它从镶衬着绵软衬垫的琴盒中取出并弹一首前奏曲的冲动——那是一种音乐性的爱抚。虽然我在阿提尼奥举办独奏会的日期已经择定,可还有件为难之事(这我会在稍后详述),那就是我的经济状况变得极为拮拘。将在首都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的想法困扰着我,我不得不以非凡的调适力紧缩开支,锱铢必较。我感到自己的所有苦难都会随着那场音乐会的成功而烟消云散,我甚至幻想我要因此而在将来的生活中洗新革面。“马德里评论家和音乐家们的意见将把诋毁我那可怜乐器的恶言恶语全都驳倒。”我天真地告诉自己,“然后我在其他省份的发展,就会因为周边地区对首都艺术支配地位的臣服而变得轻而易举。”当时科尔多巴军政官的儿子佩佩·夏康·阿尔迪亚主动担任了我的伴游,陪我探索马德里所有最美、最有趣和最令人流连的去处。他不仅与人为善,而且言语诙谐,机智幽默。他总是担心自己矮小的身材,所以会不经意地提高他那鼻音极重的声音,似乎这样就可以给他那可怜的身高添上几个厘米。他对自己外表的不满使得他显得有点愤世,他那天然的羞怯反而变成了傲慢蛮横。一旦身处他那有限的朋友圈之外,他的言谈就会显得非常无礼,以至于终于有一天我向他问道:“为什么你总是以谈论这样令人不悦的事物为快呢?人们听到你的言谈会感到讶异,进而讨厌你。他们并不会认为你是超凡脱俗或与众不同,他们仅会觉得你粗鲁无礼。”“你能期望我怎样做呢?”他带着点自嘲而又有点戏剧性的表情看看自己,回答道。“如果我不是这样胡说八道,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我。”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观剧,听演讲,而且是他带我来到普拉多博物馆。对我来说,从严酷的现实世界来到另外一个美妙世界是怎样一种令人心动而目眩的冲击啊!那个世界里满是艺术家在热烈地饰演上帝时所创造的梦想和奇幻。有很多次,音乐把我的思想从赤裸裸的现实里拯救出来,并带之进入无形、无语、无光的空间,在那里,我唯一的享受便是静静暝想那声音的纯纯流动。我在那空间翱翔,除了希冀这种幸福无限延长之外,别无他求。但是直到我来到普拉多,才开始领略博物馆这一迷人的领域。在这样的宫殿中,那些奇妙的生灵,抛开了对死亡的恐惧,在无数手势、动作、和状态组成的寂静中,有时在画家以精确犀利的想象力修正的某种性质的背景衬托下,展现着自己,使得那个世界比我们所在的尘世更加令人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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